再一次来到慕尼黑市政厅,帕尔与克莱的神色,再也不是原来那般轻松。
  会议室里坐着几个人,其中有克莱见过的,比如税官克拉里夫和政治审查员巴瑟夫,也有没见过的。
  事实上大部分人,他都没见过。
  “不要紧张,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件事当局已经默许,现在不过就是走个流程。”
  感觉到克莱的不安,帕尔立刻小声在他耳边说着,毕竟这场问询会,关系到“工分商场”的存亡,如果不能过关,对工农联合党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谢谢,我会小心应对的。”
  克莱知道帕尔是好心,至于所谓“默许”,那不过就是安慰话,毕竟如果当局真的默许了,就不会有这次会议的出现。
  “好了,既然人都到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克拉里夫见克莱与帕尔到了,微笑着说道。
  这一天他已经等很久了,毕竟能够扫一扫这个犹太富豪的威风,对他而言,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问询会的级别不高,虽然有一位税务副局长坐镇,但实际上他只是“旁听”,真正充当“主攻手”角色的,是克拉里夫,毕竟他是全场唯一一个,跃跃欲试的人。
  “关于工农联合党设立‘工分商场’的问询会,现在开始。
  第一项,我们希望贵党能够解释,建立这项制度和商场的缘由是什么。”
  克拉里夫清了清嗓子,盯着克莱说道。
  他不想让帕尔来说,这个犹太人太狡猾了,如果他来阐述,那么七拐八拐,事情就不知道拐哪里去了。
  所以他觉得克莱更适合出来说话,这个年轻人明显没有那么深的城府,要容易对付得多。
  税官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他们必须面对那些时刻想要拒绝缴税的人,不管是大富豪,还是普通经营者,谁都不希望自己的血汗钱,被别人拿走。
  而犹太人堪称所有税官的噩梦,他们与税官斗智斗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代,经验之丰富,方法之多样,简直堪比一份百科全书,甚至有许多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招式,让人防不胜防。
  所以克拉里夫决定拿克莱当突破口,一直紧紧盯着克莱不放。
  “这个我来说一下。”
  克莱依旧显得紧张,因为按照他的思维,纳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不仅仅是道德问题,也是法律问题,更是关乎一个国家存亡的问题。
  没有税收,国家就没有资金来运转,没办法支撑军事,民生和公共事业。
  很多国家的灭亡,不是因为外敌,而是内部的蛀虫导致。
  他们将一个国家的骨血啃食殆尽,首当其冲,便是偷税。
  故而当克拉里夫盯着自己,克莱内心不自觉的就处于一种“心虚”状态,帕尔就是发现这一点,才果断开口。
  毕竟这种事,他见太多了,和税官的缠斗,他有二十多年的丰富经验,根本不怵。
  “对不起,帕尔先生,我在和克莱先生讲话,他才是商场的负责人,而你只是房东。”
  克拉里夫见帕尔要接过话头,当即出声制止,这个犹太富豪讲“歪理”的本事他见识过太多次了,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来说。
  “是这样的,我们……那个……”
  克莱说话了,他过于紧张,负罪感让他说话有些结巴,这让克拉里夫很是满意。
  “看吧,这小子果然不行。”
  心中对自己的智慧默默点个赞,不自觉的脸上露出笑意。
  “克莱先生,不要紧张,这只是一次问询会,我们需要知道贵政党的真实想法。”
  就在克莱陷入尴尬之时,巴瑟夫突然开口了,他语气不疾不徐,克莱听了后,当即做了一个深呼吸,稳定心神。
  同时对着巴瑟夫,投去感谢的眼神。
  “人民需要活着。”
  重新稳定情绪后,克莱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这不是你们偷税的理由,不要把所有罪责都甩到人民头上,这是亵渎。”
  克拉里夫当即愤怒地拍了桌子,他原本以为克莱会围绕纳税问题辩解,结果不曾想,这小子竟然一开口,就把话题带歪了。
  不由地,克拉里夫把视线转向帕尔,认为是这个犹太人搞的鬼。
  结果却发现,帕尔也是一脸惊讶,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克莱,好像这个回答,他也没有想到。
  “不,这不是亵渎,而是说的事实。
  实话总是不好听,但我们不能因为它残酷,而有意忽略他。
  去慕尼黑街头走走吧,看看挨冻受饿的人民,每一天都有人倒毙在街头,饥饿和寒冷在夺去他们的性命,更是让他们的信仰崩塌。”
  克莱缓缓说着,克拉里夫见状,再度出声打断。
  “如果是这样,你们完全可以出面购买粮食,进行施舍。
  毕竟教会一直在做这方面的事情,你们完全可以效仿,何况你身边站着的帕尔先生,可是以‘乐善好施’出名。”
  克拉里夫有点儿声嘶力竭,最后还不忘嘲讽一波,毕竟这个话题很沉重,而且很现实。
  他是税官,自然知道现在的德意志是一种什么状态,慕尼黑街头又是什么样子,当局已经组织人力,在每天清晨开始清理街道上的尸体了,并且挥洒石灰粉,来掩盖尸臭和避免瘟疫流行。
  所以每当慕尼黑人从睡梦中醒来,推开窗,嗅到空气中的石灰味,就说明过去的一晚,又不知有多少灵魂,从这座城市消失。
  甚至他自己都参与过几次行动,戴着厚厚的口罩和手套,搬运尸体。
  那些人要么是冻死的,要么是饿死的,太多人无家可归,太多人倒毙街头。
  他曾经亲眼看着,一位老人搂着一个孩子死在巷子里。
  他们面黄肌瘦,简直就是骷髅披着一张皮,饥饿导致的营养不良让他们无法抵御骤降的气温,于是就这样拥在一起,离开这个炼狱般的世界。
  他们或是血脉相连的爷孙,或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无论怎样,那如同人间惨剧的一幕,让克拉里夫难以忘记。
  午夜梦回,克拉里夫经常会梦见那一幕,于是他会猛然从梦里惊醒,摸摸湿润的眼角,茫然若失。
  “请给予别人尊重,克拉里夫先生,这只是问询会,我们需要了解和交流,而不是审判。
  你这样粗暴的打断克莱先生讲话,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请注意自己的言行。”
  巴瑟夫再度开口,脸上带着不悦,对着克拉里夫说着。
  “哼!”
  克拉里夫坐下来,他的反应的确有些过激,这是他内心矛盾的体现,克莱的话触动他心中最敏感的部分,某种意义上说,他也希望能够改变现状,但是税务官的重任,却要求他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性,就像一台机器,去完成自己的职责。
  “非常感谢,巴瑟夫先生。
  那我就来说一下,我们为了改变这一切,而做的努力吧。”
  克莱知道巴瑟夫是在替自己解围,虽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政治审查员要明晃晃地偏帮自己,但是从局面来看,效果还不错。
  至少克拉里夫不会再轻易打断自己说话。
  接下来,克莱把自己的“经济模式”讲了出来,简单来说,就是以小麦粉为单位,进行“工分”的发放。
  而且“工分”不是以货币模式发行,而是采取记账模式,必须持有人亲自前往“工分商场”才能使用。
  消费环境固定,持有者固定,所以不具有流通性。
  “也就是说,‘工分’具有平抑物价的作用。”
  当克莱讲完,巴瑟夫立刻接话道。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就“嗡嗡”声不断,仿佛有一大群苍蝇,在屋顶盘旋。
  “但是你们没有纳税。”
  就在众人议论之时,突然克拉里夫说话了,他在坚持自己最后的原则,尽到一个税官的义务。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以物抵税。”
  帕尔忽然开口,他的话让克拉里夫一愣,而会议室里的“嗡嗡”声更大了。
  “是的,不仅仅是以物抵税,比如一些公共开支的活动,也可以由我们出资抵销。
  只是少了一个纳税的环节而已,要知道《凡尔赛和约》是造成这个问题的罪魁祸首,但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来补贴社会,就可以不计入统计,让那些法国人闭嘴。”
  帕尔淡淡说着,他的话,让会议室里的“嗡嗡”声消失,所有人都陷入了思考。
  他们能坐在这里,说明都不是傻子,甚至比普通人懂得更多。
  德意志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灾难,他们就像一头可以无限长肉的羔羊,正在被人一刀一刀割下肉来。
  虽然不致命,但是却不断失血,不断忍受被人割肉的疼痛。
  这就是战败的代价。
  “或许这件事,我们需要经过一番讨论才能做出最后的判断。
  但不管怎么说,克莱先生,帕尔先生,我谨代表巴伐利亚当局,和巴伐利亚人民,对你们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
  虽然脑子有点儿乱,但巴瑟夫显然是注意到这种经济模式,是一种惠民的举措,特别是在当前的环境下,的确可以起到平抑物价,造福百姓的目的。
  作为政治审核员,巴瑟夫对工农联合党能够做出实质性举措,而感到欣慰,自然而然的,这也代表了部分巴伐利亚当局的意思。
  “很好,这是一种创新,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尝试。”
  一直在“划水”的税务副局长,笑着拍拍手,丝毫没有作为“对手”的自觉。
  “虽然感觉有些用,不过税务的事情不能马虎。”
  见自家上司都露出这种态度,克拉里夫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次自己又失败了,没有斗过那个犹太富豪,但还是倔强地做着表示。
  “非常感谢,也请诸位放心,我们都是守法公民,纳税的事情,肯定不会忽视。”
  帕尔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虽然最后的结论还没出,但基本已经注定,“工分制度”不会受到太大阻挠。
  不过嘴上还是说着谦恭的话。
  “呵呵,正好大家都在,不如去喝一杯吧。”
  那个税务副局长突然提议,众人纷纷表示这个主意不错,于是立刻离开会议室,动身前往附近的酒馆。
  看着这群人,克莱不禁挠头,这可是工作时间,结果这群人竟然跑去喝酒。
  然而回头看一眼队伍后面,一直在低声谈着什么的帕尔和巴瑟夫,再转头看看那个带着众人兴高采烈去喝酒的税务副局长,克莱又似有所悟。
  政治,显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