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格兰杰?
  这个安吉尔一直不愿去回想的名字,又一次摆在了自己面前,还是以这样一种让人绝望的方式。
  那我,安吉尔·格兰杰又是谁?我脑中的记忆,安吉尔·格雷又是谁?
  脑海中一片混沌,安吉尔不由得看向面前的亚当,这位身披白袍,面容始终保持微笑的男子仍然静静地等待着,像是留给她“接受一切”的时间。
  但我,怎么可能接受……安吉尔移开视线,看向天空中已经逐渐清晰的绯红之月,几近满盈的红月如同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一样,将红纱般的光芒洒向海面,洒向沙滩,穿透“心理学隐身”,照在两人身上。
  从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科尔·格兰杰”死去的地下室苏醒,看到窗外的月光时起,她就把这个世界当成了“异世界”,把自己当成了“异世界的来客”,并以“安吉尔·格雷”的记忆为基础,构建了“安吉尔·格兰杰”这个新的身份,区分于之前服用女巫魔药死去的那个杀人犯。
  但现在,面前的这位很可能是“观众”高序列的非凡者亲口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祂的“空想”?
  自己只是遗忘了过往记忆,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
  那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自己仍然是那个手染鲜血、罪孽满身的杀人犯,还自欺欺人地认为已经摆脱了过去,成为胸怀正义之人,笑谈“帮他赎罪”?
  不知何时,安吉尔已经跪坐在沙滩上,面前是刚才从她手中掉落的,“只有自己会制作”的几枚特殊子弹,它们的铜制外壳在月光下显出一丝诡异的殷红,如同鲜血。
  她的视线停留在亲手刻下的符号与纹路之上,伸手轻轻将一枚“风暴汇聚”拾起。
  这一切,也是虚假的吗?
  手中金属子弹的质感和冰冷的温度,仿佛在嘲笑她对现实的拒绝。
  亚当向前走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安吉尔下意识向上望去,对上了那双浅色的瞳孔,其中没有嘲笑、鄙夷,只有一片平静。
  但居高临下望来的目光,却仿佛是神灵的注视。
  “那你告诉我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她轻声问道,声音如同喃昵,低沉而沙哑。
  “为了给你一点关键的推动,当你理解这一切后,或许还会感激我。”
  祂的话语仍然温和,却像是在安吉尔心口的伤上添了一刀。
  感激?我现在就想一枪打死你……安吉尔握紧了手中的“好运”左轮,却没有提起武器的冲动,她不知道是自己已经接受了现实,还是潜意识地认为根本无法对面前之人造成伤害。
  见她握紧手枪又松开,亚当轻笑一声,抬头看向天空。
  “‘海王’已经离开,随后代罚者们就会赶到,你如果要做什么就快些,他们抓到活着的你,或许会追查到其他人,比如,你的克莱恩·莫雷蒂。”
  祂也知道克莱恩?
  安吉尔心头一颤,再次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的金发男子已经消失,海滩上熙熙攘攘,都是水手和奴隶们发出的声音,仿佛从刚才开始一直只有自己在场。
  只有他们穿过安吉尔身体的视线,才说明“心理学隐身”仍然有效,刚才亚当与自己的对话并非幻觉。
  她左手无意识地行动着,摸起地上的五枚子弹,颤抖着装回弹巢中,将弹巢归位,紧紧握住枪把。
  片刻后,一声叹息传入离得最近的那位金色长发,皮肤细腻的女子耳中,让又是慌乱又是恐惧的她身体一抖,看向声音的方向,却没看到任何人。
  ————
  几分钟后,一队规模远盛于正常配置的“代罚者”们,在一位风眷者的帮助下来到了现场,狂风有些不受控制地席卷而过,扔下了几个穿着风衣的身影。
  为首的“代罚者”队长从沙滩上站起,立即环视四周,快速确定了现场的情况。
  这个隐蔽的私港只停着一艘巨大的帆船,但此时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将整片沙滩照得如同白昼,他尝试招来海水灭火,但很快放弃这种杯水车薪的努力,将目光投向了沙滩上或站或坐的人群。
  还活着的人大多数是衣衫褴褛的女性,脚上戴着沉重的脚镣,手被麻绳绑成一列;少数十来个人是海盗打扮的男性,很多都状若癫狂,满脸恐惧。
  “确认一下他们的身份,这很可能是一支贩奴队。”
  队长皱着眉头对身旁的队员吩咐道。
  他知道殖民地或多或少都涉及了人口贸易,在北大陆明面上禁止的事放到罗思德群岛反而更加有利可图,而且沙滩上的这批“奴隶”都是年轻貌美的女性,要被卖到哪去不言而明。
  绕开这些像被吓破了胆,只等束手就擒的水手和啜泣的少女们,队长来到燃烧的船边的栈道上,这里竖着一根比大腿还粗,像是从桅杆上段取下来的木桩,在它插入栈道木板的位置,一上一下叠着两道人影,均被木桩从胸口扎穿,血流满地,早已死去。
  下方的那人头戴三角帽,黑色眼罩遮住左眼,右眼圆瞪,脸上满是恐慌,仿佛死前经历了不可思议的事。
  “疯船长”康纳斯·维克托,“单眼骷髅号”的船长,疑似与众多人贩子有交往,被悬赏了3300镑。
  那么,这艘燃烧的船就是“单眼骷髅号”?
  他抬头看向熊熊大火中的船影,试图辨认,但很快感到双眼发热,不得已移开了视线,停留在另一具尸体上。
  这人身材矮小,披着斗篷,和高大的康纳斯比起来仿佛是个没成年的孩子,粗大的木桩几乎撕裂了他的胸腔,也让他痛苦的面容难以辨认。
  但垂下的左手只剩两根指头,让“代罚者”队长迅速认出了死者的身份。
  “红剧场”里的掮客,“指头”马杜尼。
  他经常向拜亚姆的总督府、海军基地那些行为不那么检点的高官提供特殊服务,因此早在“代罚者”那挂上了号。
  不难看出,这里在不久前正进行着一场交易,双方是“疯船长”和“指头”,而贩卖的“货物”,则是沙滩上这些女性,她们随后很可能进入“红剧场”成为敛财的工具,又或是被献给某些大人物,作为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礼物。
  这么说,杀死两人,烧掉“单眼骷髅号”的,是个看不惯这些海盗,破坏了人口交易的“好心人”?
  他疑惑地向四周看去,却和十分钟前的“海王”亚恩·考特曼一样,一无所获。
  ————
  咔嗒。
  “蔚蓝之风”旅馆顶楼豪华套房的房门被打开,一道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从门缝进入,随手关上了房门。
  漆黑的客厅中,此时只有阳台外的红月提供了少许照明,安吉尔浑浑噩噩地移动到阳台旁的单人沙发旁,却没有在那停留,而是走向了另一边的双人沙发,砰地一声栽倒下去,趴在了柔软的织物表面上。
  她此时甚至都不知道,“喜欢坐单人沙发”的习惯,到底是不是发自自己内心的想法。
  克莱恩这周去了提亚纳岛,完成拜亚姆一位死去的家的遗愿,顺便进行“无面人”的最后扮演,套房中只有她一人,但安吉尔现在无比庆幸这点,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克莱恩,如何面对这个爱上了她,却压根不知道她底细的人。
  可庆幸之余,她又有些遗憾,如果克莱恩就在身边,或许她能鼓起勇气,把一切都告诉对方,听听对方的想法。
  想法……他能对一个身份虚假、记忆虚假、就连性格或许也是虚假的人有什么想法?
  自嘲地笑了一声,安吉尔转过身,仰躺着看向天花板。
  如果克莱恩知道一切,知道自己其实就是被教会通缉的“科尔·格兰杰”;知道自己只是忘记了以前的事,把它们当做是另一个人干的;知道自己手上有超过十个无辜者的性命……
  而自己又是怎么轻松地将这些罪孽摘出,理直气壮地在对女神立誓时,说自己没有戕害无辜的?
  什么狗屁信仰,什么内心遵从的守则,那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脑中闪过一个个混乱的念头,安吉尔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全身蜷缩起来,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她脸上浮现出一道道黑色斑纹,仿佛油画的色彩,又像凸出的血管,很快爬满了脸上每一寸皮肤,向着脖颈、身体四周蔓延。
  她的淡金色长发彼此交织,融合成一条条粗壮的枝丫,如同有着自己生命的毒蛇,尖端张开,有的变成了眼睛,有的咧开了嘴巴。
  就像在经历巨大的痛苦,安吉尔轻轻呻吟着,不安地扭动身体,面孔向着窗户的方向,脸上的黑色油彩越发浓郁。
  就在此时,那原本几近满盈,逐渐散发出血色的月亮变得黯淡,一股沉静的气息飘过,柔和的月光仿佛轻纱一般盖在了安吉尔的身上。
  她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似乎平静了一些。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