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仔细留意着徐十五的神色,小心问道:“将军,可是齐善县主的来信?她可有破局之法?”
  在李寻十几年有限的人生里,岑静昭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当初哪怕他的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都能面不改色地为自己周旋,化被动为主动。
  故而,此刻岑静昭成了李寻最大的指望。
  日月悄然更替,如血的襄河变成吞噬黑暗的长流。徐十五望着河对岸越国的方向,平静地摇了摇头。
  一切都太迟了!
  当他因自己所谓的正直坦荡而阻断了和谈,打乱了岑静昭的计划,他便已经输了。
  岑静昭不仅未能一击即中,用计震慑住赫连霄,反而让对方找到破绽,趁乱反扑,这一切徐十五难辞其咎。
  他以为国家之间的较量只是战场之上的角力,却不知还有这些阴私算计,他想赢得光彩,却不知胜利本身就已是最难得的光彩。
  须臾,他猛地起身,在李寻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悄悄撑住了立在地上的剑柄,这才站稳如松。他的伤势虽然不重,但因长久未得到休整,已是强弩之末。
  “吩咐下去,全军撤兵,只在边境戍守,不可轻举妄动。”
  李寻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撤兵就等于认输,他跟随徐十五整整三年,出生入死数次,却从未听过“撤兵”二字。
  徐十五重申:“听到了就去传令。”
  李寻浑身一激灵,立刻听命去传令。
  四野再不见一人,徐十五这才拿起剑慢慢向军营走。
  《孙子兵法》有言:“兵贵胜,不贵久。”用兵作战的关键是快速取胜,最忌讳的便是旷日持久的战事。
  越军不顾国家间的交涉原则,贸然出兵奇袭,虽在道义上为人所不齿,但却实实在在地掌握了先机。
  随后,南疆军以最快的速度强势反击,双方互不相让。事到如今,双方已成拉锯之势,越军无法再进一步,项国却也无法夺回刚刚失去的三城。
  如此下去,不仅劳民伤财,也会造成将士们无谓的牺牲。
  皇帝已经传来密令,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夺回那三座城池,若未能成功,便回仕焦问罪。
  只是眼下的情形,再战下去也只是徒增虚耗,与其如此,他宁可自己背下罪责。
  他小心收好岑静昭的信,心中无声叹息。
  她的好意他无法接受,就算他能找各种借口留在南疆,但也只是缓兵之计,而为了配合他,不知还有多少人要陷于为难。
  同时,他又无比庆幸,庆幸岑静昭负气走了,庆幸他们之间还未有正式的婚约,她该有更好的选择。
  与此同时,襄河的另一岸,赫连霄也在北望项国星星点点的灯火。
  此番他孤注一掷,虽为越国抢回了三城,但朝中反对他的声量也日益强大,尤其是近几日,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朝臣参他违信背约,非君子之举,甚至还想另拥他最小的弟弟八皇子赫连宏为储君。
  可笑!打仗还讲究什么信义?那将士们不如把手中刀剑换成《道德经》,双方面对面高声吟诵,看谁先能感化谁。
  他若是讲信义,恐怕早已被岑静昭逼得同意休战,那样的话,朝臣们更要斥他无能了。
  想到岑静昭,赫连霄眼中的情绪变得复杂,他身为皇子尚且如此受排挤,岑静昭在项国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他虽然欣赏她堪称疯狂的不择手段,却依然要打败她。
  他的命令不日将传到项国,不久之后,项国上下都会知道岑静昭曾把所有人的性命当作赌注,端看到时她会如此应对。
  不过,他的心并未为岑静昭停留太久,他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她好上多少。
  眼下两军交战僵持,虚耗钱粮,再这样下去,还未被项军击败,他便已经先被朝堂上的老顽固们扒皮抽筋,得想个办法尽快解决才是。
  然而,当听说项军退兵,赫连霄却无法相信。
  他派人多方打探,甚至还暴露了一名潜藏在仕焦多年的细作,这才最终确认,徐十五和他一样,是被朝局所累,才不得不撤兵回仕焦请罪。
  从仕焦姗姗来迟的北风刮擦着赫连霄的心,他突然后知后觉地伤春悲秋起来。
  今日受累的是徐十五,明日或许就是自己。
  ———
  自从那一夜静园里接连传出了数条讯息,这座宅院便再度沉寂下来,岑静昭和从前一样深居简出,恍若无事发生。
  有心人连番探听,无奈静园人口单薄,几乎都是岑静昭的心腹,很难获取有用的信息,刺探了几日,也只得了一条不知有没有用的讯息——石妈妈回乡下探亲了。
  石妈妈是岑静昭的左膀右臂,她贸然离去一定不一般,但深究起来却也找不到什么破绽,因为石妈妈每年都会回乡下一趟,此举并不算反常。
  卓远侯府的人甚至跟到了乡下,却见石妈妈当真是探亲,每日家中都有许多乡亲邻里来访。
  大家都知道她在大世家当差,即便知道她刚正不阿,不好说话,也都忍不住凑上前讨好,妄想自己会成为那个例外。
  卓远侯的手下在暗处听了几日,见这些人聚在一起不是东家长西家短,就是稻子麦子收成如何,便无奈离开了。
  沈未坚听到这些,也终于松了口气。
  包括沈未坚在内的所有人,一双眼都盯在了岑静昭的身上,因而都没能在第一时间知晓南疆的大事——徐十五下令停战,自请回仕焦领罪。
  从理智上讲,徐十五只是停战,并未退步,除了一开始丢的三城,再没有让越军讨到好处,停战既能休养生息,也能节省一大笔军费,让朝廷缓一口气。
  但从情感上讲,泱泱大项还从未有过主动退守的先例,楚将军当年战至一人,宁可玉石俱焚,也没有退守。徐十五的做法无疑是打了整个项国的脸面。
  故而,他此番回仕焦,吉凶难测。
  消息传到静园,素来沉稳的雪婵也急得双手扣在胸前,在房中来回踱步,像是林中因迷路而焦躁的小鹿。
  见岑静昭还是平静地靠在美人榻上看书,雪婵更加焦急。
  “娘子,听说陛下下令,直接把徐将军下到大牢了!连面都没见,根本没有给徐将军辩解的机会,这可如何是好?徐将军也是,娘子明明告诫他不要回来,他偏要回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嘛!”
  或许是因为关心则乱,雪婵难得说出了有失身份的话,刚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立刻跪地认错。
  “娘子恕罪!奴婢僭越了……”
  岑静昭轻轻抬手,“起来吧!你说的是事实,不算僭越。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他那种人怎么会因为保全自己而拖累整个南疆?他回来便是扛下了所有罪责。”
  她放下书,揉了揉眉心,声音几不可闻,“真是个傻子……”
  雪婵见娘子似乎疲惫得很,正想上前为她揉揉肩,只见石妈妈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娘子,您可还安好?”
  石妈妈小跑着来到岑静昭面前,带起的微风甚至吹动了雪婵的裙角。
  “奴婢一听说徐将军的事便立刻回来了!娘子可有什么安排?奴婢即刻去做!”
  石妈妈中气十足,显然这段时日在乡下被乡亲们好吃好喝供了起来,她这副模样倒是让岑静昭原本悬着的心安定了许多。
  没错,岑静昭虽然看起来云淡风轻,可自从听说徐十五傻乎乎地跑回来,便一刻也不能安神,她心里埋怨他不听话,却也钦佩他的坦荡和担当。
  岑静昭无奈摇头,“妈妈真当我是诸葛在世吗?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暂且让他先在牢里待上几日吧!”
  她说得轻松,但石妈妈和雪婵却知道她心里一定比她们更着急,便不在此处打扰。
  石妈妈从袖带里拿出一本册子,放在岑静昭面前的小几上,“娘子,这是奴婢这段时日的收获,您看看能否帮上忙,奴婢先去厨房给您准备午膳。”
  “不必了,妈妈连日奔波操劳,下去好好歇息吧!我没有胃口,午膳只喝一碗素粥即可。”
  “妈妈就听娘子的话吧!这边我来伺候便是。”雪婵扶着石妈妈,弓身对岑静昭行礼,“娘子,奴婢们先行告退,您也切勿思虑过重,保重身子。”
  房中恢复安静,岑静昭翻开石妈妈留下的册子,一看便入了神。
  这本册子由石妈妈手写,出身乡野的石妈妈本是不识字的,到了岑家才有机会读书习字,只是她整日要忙碌的事情太多,至今也没有练成像样的字体,所写的字只是勉强能看懂而已。
  然而,这本册子上的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想来一定耗费了石妈妈所有的精力,只为了尽量减少岑静昭阅读的障碍。
  岑静昭心中感动,都说字如其人,石妈妈的字就像她的为人,或许不出众,却为了自己倾尽所有。
  ———
  大将军徐十五被下狱的事一石激起千层浪,上至朝堂,下至乡野,无不在议论此事。
  就连岑肆都忍不住亲自到静园询问岑静昭的意见,毕竟徐十五名义上还是他的女婿,岑家已是明日黄花,若姻亲再次卷入是非,那岑家便彻底没有指望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办法把人救出来?”
  岑肆急得差点跳脚,若是被不知前因后果的人看到,一定会称赞他是一个为女儿着想的好父亲。但岑静昭却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他何时在意过旁人?
  果然,只听岑肆犹豫道:“要不……你说的事还是算了吧……现在徐十五前途未卜,岑家若在此时没了爵位,一大家子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岑静昭早猜到父亲不会心甘情愿地放下一切,因此也不生气,只是淡声开口。
  “可以。我早就说过,父亲可以抱着公府的荣耀一起同归于尽。您若是觉得我在危言耸听,大可以试试。”
  说着,岑静昭拿出一本账册,雪婵接过,将其捧到岑肆面前。
  岑肆拿起草草一看,发现是户部这几年的赋税名录,他好奇问:“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四哥在户部任职,我顺便同他要的。父亲可以看看有什么问题。”
  岑文平并未因为岑肄的案子而受到牵连,毕竟他是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新贵,因而他还是户部度支司任郎中,只是碍于生父的关系,他如今在户部也是处处看人脸色。
  岑静昭向他索要账册时,他虽有犹豫,但岑静昭的官职比他高,且这些明目都是公开的,只是平时除了户部的官员,其他人很少关注罢了,因此他便誊抄了一份亲自送到了静园。
  岑肆低头翻看账册,很快便发现了端倪,“这税收连年缩减,今年竟比前年少了三成。”
  岑静昭颔首,“不错,这便是问题的关键。父亲可知这税为何越收越少?”
  不等岑肆回答,岑静昭已经幽幽开口做了解释。
  “因为宗室和勋爵的土地不需纳税,所有赋税都压到了百姓头上,而百姓无力负担,便只能将土地抵给豪绅,最后这些土地又变成不用纳税的地,百姓的赋税越来越重,而朝廷的赋税却是越收越少。”
  岑静昭说得并不难懂,准确地说,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甚至有许多王朝就是因此而倾覆。但听岑静昭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岑肆的心还是跟着高悬起来。
  然而,岑静昭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继续道:“从前朝廷东拼西凑或许可以维持用度,但如今恰逢战事,正是需要钱的地方,父亲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不是自己主动,便是等着将来被一个个清算。”
  她看着岑肆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同父亲说笑,不是我不放过公府,而是皇帝一定会这么做。”
  当然,她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即便皇帝不做,她也会把此举当做筹码和皇帝交易。
  正如先帝所料,她和皇帝之间的感情只是引线,真正让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是彼此之间的利益纠葛。
  他们之间不需要感情,更不需要信任,唯有以利相合,以害相胁,才是他们之间平衡而长久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