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冷静自持的楚窈思被徐十五血红的衣袍刺得双眼酸痛,她分明记得他出门时穿的是白衣。
  楚窈思提着裙摆跑上前,带起了地上尚未清扫干净的雪粒子,大臣们纷纷让路,不敢阻挡这阵有形的风,更不敢阻挡未来的翊王妃。
  看着徐十五被鲜血染红的衣袍,楚窈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个时候她不能让人看丹毅侯府的笑话。
  就像当年父亲、祖父和叔父都战死沙场时,她也是这样带着弟弟不露声色地游走在权贵之间。自那时起,她就在为楚家的尊严而活。
  她和徐十五的随侍孟京一人一边将人扶了起来,“堂姐带你回家!”
  徐十五用尽全力,只发出了蚊蝇般的气声,但楚窈思却听得清清楚楚。
  “堂姐,别忘了帮我找她……”
  呢喃的声音犹在耳畔,徐十五已经晕了过去。
  翊王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带着人离开,转身去修知阁向皇帝复命。
  岳总管正守在门外,一看到翊王便小声嘱咐:“殿下,陛下正气着呢!您回话千万要当心些!”
  翊王颔首,“多谢岳总管。”
  一进入书房内间,洛启便看到皇帝正以手附额半合双眼,眉头紧锁,似乎十分痛苦。
  洛启弓身小心说:“陛下,可是头疾犯了?可要侄儿去静慈寺请归忌大师来为陛下诵经?”
  皇帝睁开眼,眼底尽是疲惫,“不必了,早就无用了,何必劳烦大师?徐十五受过罚了?”
  “是,楚娘子已经带人离开了。”
  皇帝见洛启面色沉郁,问:“可是觉得我罚得过重了?”
  洛启想了想,双膝跪地,难得露出了真实的表情。
  “侄儿知道皇叔思念皇婶,侄儿也思念她。侄儿还记得母妃身子骨弱,从未带我出过门,是皇婶带侄儿骑马射箭,侄儿早已把她当成另一个娘亲。可人死不能复生,皇婶为国捐躯,皇叔再难忘旧人,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皇叔是天下之主,贤明仁德,却在皇婶的事上行酷刑,皇婶不仅在天之灵难安,还会承受无端的骂名,认为她蛊惑帝王。”
  书房里沉寂许久,皇帝终于淡淡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
  “她走得痛快,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她是恨我。现在,除了她的尊号,整个大项已经没有什么她的痕迹了。我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我,哪怕史官口诛笔伐,也要把我和她的名字记在一起,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关于帝后之间的恩怨,洛启当年还小,知道的不多,但他知道如今项国的北疆就是曾经的古贞族聚居地,是皇后的母族。
  皇帝娶了皇后,巧取豪夺拿下了古贞族,将其纳入项国版图,虽然没有血腥的杀戮,但终究是夺走了别人的东西,皇后岂能不怨?
  可是,洛启记得,皇后刚刚嫁给皇帝的时候每天都挂着笑脸,那时的她应当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夫君罢?
  “侄儿不懂这样的情感,侄儿只知道尽力而为,若用尽全力依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大抵便是无缘了,既然无缘又何须强求?”
  “所以,你是彻底放下岑三娘了?”
  “能不能放下侄儿还不知道,只是侄儿会尊重她,把她当做瑞国公府的继承人敬重。”想到今日决绝洒脱的楚窈思,洛启心中莫名有些黯然,“至于楚娘子,侄儿会敬她护她一生。”
  “你能控制好自己的感情,比朕强上许多,如此朕便放心了。”
  他的疲惫和真诚不似作伪,洛启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当洛启离开修知阁后,皇帝立刻收敛了情绪,叫来岳总管。
  “去雅瑜馆将柴夫人请到侧殿。”
  ———
  徐十五昏迷了三个多时辰终于醒了,楚窈思听到下人报信后,马上赶了过去。
  徐十五已经听孟京讲了他昏迷之后的事,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突然听到堂姐由远及近的声音,立刻闭上眼装睡。
  楚窈思看得清楚,二话不说直接走到床边,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堂姐!”
  徐十五猛地睁开眼,刚要起身,又疼得龇牙咧嘴。
  楚窈思坐在一旁冷笑,“现在知道疼了?活该!让你逞能!大夫说了,你这伤得好好养上两三个月,好在现在天冷,不怕伤口化脓。”
  徐十五趴在床上,扭着脖子辩驳:“这不是逞能!我打了人该罚,但我不后悔!再遇到那种满口污言秽语的人,我还是会教训他们!而且我皮糙肉厚,根本用不上两三个月,两三天就能跑能跳了!大夫都是吓唬人的!”
  楚窈思嫌弃地给他脖子下面垫了个软枕,撇了撇嘴,道:“你没事?没事还晕过去了!晕了好几个时辰,现在都快申时了。徐将军,看来你在军中缺乏历练啊!”
  徐十五哪肯认输?硬着头皮道:“我那是困了!昨夜没睡,困了!”
  楚窈思懒得戳穿他,“那你继续睡,岑妹妹估么着快到了,我去招呼她。”
  “什么?啊——”
  徐十五“腾”一下坐起来,却因为疼痛而没有稳住身形,脑袋磕在了床柱上。
  可是他已经顾不得疼,拉着楚窈思的袖子,焦急地问:“她怎么来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让她来了?”
  楚窈思理直气壮,“是你晕倒之前说的,让我帮你找她。孟京也听到了,是不是?”
  楚窈思瞥了一眼孟京,孟京立刻点头如捣蒜。徐十五如果不是有伤在身,真的会把这两个人轰出去。
  楚窈思眨了眨眼,继续道:“所以,我就马上派人去岑家递信儿了。堂姐为了你的鞠躬尽瘁,你要怎么谢谢堂姐?”
  “真是多谢堂姐了!弟弟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快把人请回去吧!”徐十五咬牙切齿趴回床上,“劳烦堂姐动动玉手,给我盖上被子,我不想见人了!”
  楚窈思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口,疼得徐十五直瞪她。
  “你在朝上不是挺能言善辩、才思敏捷的吗?怎么又犯蠢了?岑妹妹看着冷淡,其实心肠最软,平时你傻乎乎的她未必看得上,但看你现在这副惨样儿,说不定能发发善心。”
  徐十五没想到这一成,认真思考起来,不知是病情的缘故,还是心中悸动,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楚窈思见说得差不多了,起身理了理衣袍,“你在这好好趴着,我和她说你怕是活不过明天了,你可装得像一点。”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屋外便传来了声音,徐十五的心本就跳得很快,此刻更是感觉那刻躁动的心快要冲破胸口。
  他竖起耳朵听着,人好像已经走到了外间。
  “岑妹妹你先进去,那小子还昏迷着呢!我去看看药有没有熬好。”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他都是将死之人了,还在乎什么虚礼?你帮我看着他一点,我先走了啊!”
  说着,房门被“咚”的一声关上。
  徐十五闭着眼睛,嘴角一抽,什么将死之人?等岑静昭走了,他得好好和堂姐算算账!
  紧接着,他听到了轻柔的脚步声,一定是岑静昭的,似乎她正点着脚尖,生怕吵醒他,他的心里一阵柔软。
  但很快脚步声停在了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他闭着眼睛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正好奇着,他敏锐地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他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开了双眼,一眼便看到了正用帕子拭泪的娇娘子。
  岑静昭正哭得伤心,突然看到所谓的“将死之人”睁开眼,吓得倒退了两步,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受骗了。
  “你!你诓我!”
  岑静昭的柳眉拧到一处,恶狠狠瞪着徐十五,但那眼神却因为氤氲的水气而削弱了气势。
  昨夜因为徐十五的突然出现,她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会儿。用过早膳后刚要去灵堂,就听初喜说楚窈思的婢女求见。
  楚姐姐是个守礼谨慎的人,如果不是特别的紧急的事,她是不会随意唐突找自己的。岑静昭将那婢女叫到隽华院,那婢女仔仔细细地说了徐十五如何打人,又如何被皇帝笞刑。
  素来镇定自若的她慌了神,尤其是听说徐十五是因为她而打人。
  所以在昨夜那种情况下,他还是来给她送了红豆糕。
  她十分后悔,如果昨夜她见了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免于刑罚。她来不及细想,当即跟着那婢女来了丹毅侯府。
  一路上她都心惊胆战,即便理智告诉她,笞刑只是看着惨烈,但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她还是抑制不住担心惶恐。直到看见床上趴着的人,她再也忍不住,悄悄哭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也有被骗的一天。
  最开始的震惊过后,她开始愤怒,她不是生气他欺骗自己,而是气他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比起愤怒,她心底更加庆幸他没有事。
  “我走了!”
  意识到自己隐匿的心思之后,岑静昭立刻想要逃离,生怕被任何人发现。只是她才刚刚迈步,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等等!嘶——”
  见岑静昭要走,徐十五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拦住了人。
  岑静昭刚想抽回手,却发现徐十五的月白色中衣染了红,她连忙拉着徐十五回到床上,真的动了怒。
  “受伤了不安生!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她一边低声呵斥,一边小心将人安置好,“你好好趴着,我叫人来给你重新换药,你应当是伤口裂开了。”
  “别走!”徐十五这回学聪明了,不等岑静昭有动作,就拉住了人家的袖摆,“不碍事的,你陪我说说话。”
  岑静昭仍板着脸,语气却和缓了不少,“说什么?你该好好休息。”
  “咳!我根本就没事!以前在军中受罚,军棍可比这疼多了,不也活得好好的!放心吧!”
  “你还受过军棍?因为做错了事?”
  “是啊!”想起过去的事,徐十五难得认真起来,“我十岁去了军中,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学本事,为父母和义父报仇,以为天将降大任在我身上,总是逞强斗狠,没少挨棍子。”
  徐十五笑了起来,岑静昭却觉得难过,十岁的孩子心里便装着家国仇恨,相比起来,她所谓的怨恨似乎都显得无病呻吟。
  “后来,带着我的校尉把我打服了。他告诉我,这世上有谁没谁都差不了太多,一个人能做成的事只有那么一点点,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但有了袍泽兄弟就不一样了,古来明君,也都要有贤臣良将辅佐。也是从那之后,我才放下心里的执念,和军中的兄弟们以心相交。才知道校尉的意思,无论是在西疆还是在南疆,如果没有人帮我,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没想到徐十五也不是从小就是这般乐天爽朗的性子,岑静昭沉默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那位校尉是个通透的人。”她话锋一转,讽刺道:“但徐将军似乎没有学会,昨夜和今早,你还是逞强斗狠了。”
  说起这事,徐十五有些心虚,假装咳嗽起来,岑静昭却根本不搭腔,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行行行!是我逞强!”徐十五投降,“但让我重新选,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辱没你的名声。”
  岑静昭的心漏跳了一拍,但短暂的感动之后却是长久的落寞。
  “大可不必。总归我在这仕焦城从来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她自嘲地弯起嘴角,“我可是这城里有名的恶女。”
  “什么恶女?你不要听别人瞎说!”听岑静昭这么说自己,徐十五的心比背上的伤还要痛,“你是顶好的女娘!你聪明、果敢、有大义,许多男子都不如你!你莫要妄自菲薄!”
  岑静昭知道徐十五说话直白,却不知道他夸起人来也是这般直来直去,脸颊不自觉悄悄泛起绯红。
  她连忙转移了这个危险的话题,“不过,你这么做倒也不能算完全错。你这招险中求稳也算聪明。”
  徐十五本想再接再厉,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却被岑静昭的话牵动的思绪,顺着她的想法走了。
  “为什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