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一沓相册本,光是里面的透明塑料薄膜就足够有百张。
  黎栀往后翻,捏在手中的质感变了。
  相片纸的厚度与手感都不同,黎栀摸着手中薄薄的一片,在翻开来的那一瞬间怔愣住。
  除了第一页薄膜中放着的相片以外,之后的每一页几乎都是用发黄的草稿纸或是格子纸潦草画出的小人图。
  有黑白色的也有彩色的,只是带了颜色的少之又少,画风幼稚,其中却又掺杂了不少张的线条清晰明朗的素描图,画的正是小时候的许忍。
  每一张被塞在塑料薄膜中的纸张都已经发旧枯黄,纸张边缘被小刀裁过,周围还带着劣质纸张的毛边。
  黎栀的手一顿,侧过头看着许忍。
  “这些……都是你画的?”
  许忍“嗯”了一声,温柔地抚摸着黎栀的头发。
  “那些画的不规则、难看的,都是我小时候学着我母亲的样子画的,那些个素描图就是她画的。”
  黎栀顿了顿,低下头将视线放回了相册本上。
  那些个图画有太多,黎栀翻了好几页,素描图画的都是许忍一个人,只有那些幼稚的小人图上画着像是全家福一样的图画。
  “照片呢?为什么要画这么多。”
  许忍捻着她的发丝,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小的时候有个习俗,小孩子每长一岁就要去拍下照片留下纪念,那时候家里穷,照相馆拍一次就要不少钱。”
  许忍的动作顿了顿,再开口时,眸色都暗了几分。
  “那时候我父亲嗜赌成性,别说是拍照片,就连家里的吃食用度都要节俭,那张照片是用我母亲偷偷攒了许久的钱才带我去照相馆拍的。那个时候的照相馆是按照一套来收费,我母亲求了人半天才答应给我们只拍一张,为了节省费用,我们没有换上照相馆的衣服,也没有化妆。那天她抱着我,看着照相机时特别开心。”
  黎栀看着许忍的眼睛没有出声,而是静静地听他说。
  这还是第一次,她听到许忍细说关于他家里的事。
  “那是我和我母亲第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合照,事后被被我父亲知道后,我母亲又挨了他的毒打,但她还是很开心,因为那天她抱着我说……”
  许忍的声音突然停住,他顿了好一会,喉结滚了几次才缓缓开口。
  “她说——我的小忍终于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他该拥有的纪念了。”
  黎栀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胸口一阵阵钻心的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鼻尖倏地酸涩,眼眶都涨红起来。
  许忍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但他那双漆黑幽暗的眸早已经是波澜涌动,藏不住的情绪在翻涌。
  他转头将视线落在那厚厚一层的相册本上,上面的铅笔素描痕迹被潮气所晕染,变得有些晦暗。
  “我母亲曾经是美术专业的优秀院生,不能再去照相馆,我母亲就用铅笔画我的样子,我每长高一寸,她就多画一张,我新换了一颗牙,她就多画一张。时间久了,我就学着她的样子画我们俩的样子。”
  “那时候我还没上学,一根铅笔不过几毛钱,但对于我们家来说它就是奢侈无用的东西。我母亲就捡其他小孩不要的断头铅笔来画,她会削的干干净净的,教我怎样握笔,怎样画线条。后来我上了小学,这些个线条画,是我偷偷用同学的水彩笔画上的颜色,它对我来说是照片,我就想为我母亲穿上一件鲜艳漂亮的衣服,哪怕她在现实中根本穿不到。”
  许忍的指尖划过那一张张薄膜,他转过身平躺着,目光沉沉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是因为偷用其他同学的水彩笔被发现,那些小孩开始排挤我,说我是穷人家的小孩,连一盒水彩笔都买不起,毕竟那时候小卖部的水彩笔才几块钱,算不上什么值钱玩意儿。”
  “我母亲知道后,就拉着我去人家家里道歉赔不是,人家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看我母亲的眼光却变了,那时候我就读懂了那种眼神的意思——是可怜。”
  “从那之后,我画的照片里就再也没有彩色了,但我还是很执着画照片,因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在那个弱小无力的年纪里,使我母亲在一个不存在的世界里感受到幸福和快乐。”
  许忍笑了一声,笑声中不知是冷淡还是讽刺。
  “那样一支笔,我们家就真的是买不起吗?只不过是我父亲用来拴住我母亲随便扯得理由而已。他窝囊了一辈子,所以时时刻刻担心我母亲会离开他,如果我母亲重新拿起画笔,带着我出去谋生路,就再也不会回来任他打骂,他怕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黎栀的指尖颤抖,握着相册本的一角用力到发白。
  “那后来呢?为什么不画了。”
  黎栀的声音都有些哽咽,她强压住鼻尖的酸涩,尾音都在颤抖。
  “因为她死了。”
  许忍平淡的一句,使得黎栀心尖猛颤。
  “从我记事起,她一直都是爱干净漂亮的人,哪怕家里再穷,她的衣服再破也永远是干净的,只要我看着她的样子就能想象出无数个她穿上漂亮衣服的样子。”
  许忍合上眼,将眼中情绪遮掩。
  “她走的样子不体面,脑脊髓受损导致的全身瘫痪,别说是生活,就连说话都成了困难,时常失禁一身,和她原本体面漂亮的样子再也不一样。后来我闭上眼,眼前浮现的都是她最后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那么漂亮,最后却变成了那样。”
  “我父亲在判刑的前一天晚上,她因为浑身抽搐挣脱了治疗仪器和心电监测,最后死在了医院里。有人说,是因为那天她听到有人说这属于在家暴的范畴内,即便我父亲被判刑没过几年也会出来,也有人说她是不想拖累我们家,不想再拖累我。”
  许忍的喉咙梗住片刻:“不管是哪一种,她都离开了我。”
  “不画,是因为记不住她的样子了。”
  黎栀猛地扑进许忍怀里,额头撞着他的胸口,将他心尖撞得发疼。
  许忍睁开眼,眼里沾染上了一抹红。
  液体顺着肌肤滑落,打湿了许忍的胸口,一片灼热。
  黎栀抽泣着,哭的格外大声。她强忍着抽噎,几乎要哽咽到失声。
  “有我在,许忍。”
  “有我。”
  许忍眼里的红蔓延,他闭上眼将人圈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嗓音沉得厉害。
  “黎栀,我现在……只有你。”
  ……
  后半夜下起了雨,风打着窗子发出碰撞的声音。老房子隔音并不好,风顺着窗户缝呼呼的往里钻。
  黎栀感受到凉意,将整个头都埋进了被子里,拼命的往许忍怀里钻。
  许忍临睡前换了件睡衣,黎栀摸不到他那灼热的体温,掀开衣摆便把手钻了进去。
  半梦半醒间,黎栀就摸着许忍腹部上的肌肉来给自己取暖。
  许忍缓缓掀开眼,将人往怀里搂的更紧了几分,轻声询问她:“你在做什么?”
  黎栀又挤了挤,两个人在那张狭窄的小床上紧紧相拥,黎栀几乎要整个人都趴在许忍的怀里。
  她打着牙颤,哆嗦着回道:“我冷。”
  许忍径直起身,将被子在黎栀身上裹紧:“我带你去酒店。”
  黎栀抓住许忍的手臂,将人又拽回了被子里,她趴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就在这。”
  许忍皱着眉头,将被子又往黎栀下巴处掖了掖。
  小太阳一直烘烤着,不敢离床太近,架不住窗户缝挤来的风对着床吹。
  黎栀将被子往许忍身边从扯了扯:“你把被子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我不冷。”
  许忍的声音低沉。
  他从小在这里睡习惯了,冬天的时候会比现在要更冷,下起雨来时整张床都是湿漉漉的,这种程度对他来说还算能够接受。
  屋里的东西一直没变过,该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许忍自然也就忘了提前要找人将老房子翻修起来。
  他沉着眉,后悔自己做事不周全,没想到这回事。
  黎栀趴在他胸口蹭了蹭,砸吧砸吧嘴,像是猜到了许忍在想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哄着他说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许忍将黎栀抱紧了些,沉出一口气来。
  窗外的风一直吹着,吹的筒子楼前那棵早已枯槁的枝桠凌乱作响。
  这样的雨夜在海市并不少见,思绪像是被拉回到从前,十八岁的少年仰躺在那张破旧的单人小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雨,望着棚顶的天花板,从黑夜到黎明。
  许忍的手臂逐渐收紧,怀里的人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男人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扣着黎栀的后脑轻轻抚摸,将人抵在胸膛跳动处,心满意足。
  十八岁的他如果知道自己在未来会拥着心爱的女孩在那张小床上入睡,不知道还会不会失眠到天亮。
  ……
  山路崎岖,刚下过雨,盘山路下尽是淤泥。
  沥青路一片潮湿,还带着积水未排出去,为了防止车子打滑,只能一点点地踩着油门将车子开上去。
  总算是雨过天晴,空气中还带着泥土翻新过的味道。
  黎栀怀里抱着两捧白菊花,许忍要帮她,她硬是要自己拿着送上去,说是这样显得有诚意。
  她穿了一双小白鞋,看不清脚下的台阶,全凭许忍牵着她走。上山时不小心踩进了淤泥里,沾的鞋边脏了一片。
  她皱了皱眉头,眼里露出几分失落。
  第一次见许忍的家人,她想干干净净地去。
  还没等黎栀开口,许忍已经弯着身子蹲下去,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包湿纸巾来,仔细地替她一点点擦拭着小白鞋上的泥。
  他一手握住黎栀的脚踝,另一只手动作慢条斯理。
  许忍的头低着,没有一丝不耐,动作细致得很。
  等擦干净了,许忍才缓缓起身将那些个成团的湿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接过黎栀怀里的一捧菊花抱在怀里,随后牵着黎栀的手继续往山上走。
  “走吧。”
  黎栀抓着许忍的手,没想到许忍的西装口袋里还揣着湿纸巾。
  “许忍,你怎么还随身带这个啊?”
  他之前可是连钱包都不会放在西装口袋里的。
  许忍看了她一眼,轻捏着她的手回应:“要擦墓碑。”
  等两人到了山上已经是晌午,日照三竿。
  墓碑前站了个男人,穿着随意,一头长发到了肩头,随意拿了个黑色头绳绑成了半马尾。
  他站的吊儿郎当的,身子还倚靠在墓碑上,低着头摆弄着手机,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等黎栀走近了才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
  这么多年过去,男人的模样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年那般吊儿郎当。
  他低着头按着手机屏幕,声音慵懒。
  “看着了吧,小老太太?还是我对你好,你这孙子越长大越出息咯,说好了来看你还迟到,要我说你当初就应该跟我去逛一逛玩一玩,饿死他。”
  柳生嘀咕的声音不算小,说完还叹了一口气,踮着脚抖腿。
  见许忍带着人来了,柳生“哟呵”一声,轻轻拍了拍墓碑。
  “小老太太,你孙子来了。”
  柳生的视线放在黎栀身上,他早就电视上看到过黎栀,两个人谈个恋爱闹的沸沸扬扬,一点矜持都没有。
  他挑着眉头,又说了一句:“还带着你孙媳妇来的呢。”
  许忍走上前看着柳生,许奶奶的墓碑前已经摆好了贡品,最上层还摆着一份炸鸡,上面的脆皮烤的刚好,酥酥脆脆。
  他低着头看着那份炸鸡,眉头一跳。
  “这是什么意思?”
  柳生抬手按住后脖颈轻轻转动着,他勾唇轻笑一声,扬着下巴说道。
  “现在不都流行吃这个?给老太太尝尝鲜儿。”
  柳生走到黎栀面前低着头看她。
  眼前的小姑娘模样倒是没怎么大变样儿,还是以前那副人畜无害唇红齿白的样子,只是没了当初见了他就哆嗦害怕的劲儿。
  长大了,跟许忍那小子一样。
  他扬起唇咧开一个笑脸,歪头摆着手对黎栀打着招呼。
  “你好啊,小姑娘,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