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师没有行李箱,她只随身带了一个背包,最值钱的手机和家里的钥匙,在牛仔裤的两个口袋里。她把软卧车厢的下铺的枕头靠在身后,给丈夫发了一封平安短信。这时,一个年轻妇女,带着一个孩子,走进了软卧车厢,劈头就要求和她更换铺位,理由是带着孩子,上下不方便。欧阳老师被气笑了:
  “同志,这是我的身份证,我已经54岁了;这是我的诊断书,我患有颈椎病,不能爬高。”年轻女子讪讪地坐到了对面的下铺。不一会儿,对面下铺的旅客进来了,年轻妇女提出了同样的要求,那个小伙子答应了。年轻妇女话里有话地说:“谢谢您啊,小伙子,还是好人多啊!”
  被归为少数,且是坏人的欧阳老师懒得理她,每次,欧阳老师都会买这个车次,这个软卧车厢的下铺。这是一列夜行的火车。睡一夜,就到女儿的学校了。每个月,她都要去女儿的学校一次,看望女儿。每一年12次坐火车软卧下铺的经历,让她学会了对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群说“不”。起初,有人提出跟她换铺位,她心底柔软,都会答应。可是,每一次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欧阳老师就烦死了。跟她换铺位的人,会抱怨带着病人、老人、小孩子,却抢不到下铺的票。欧阳老师反思了一下:为什么自己每次都能抢到下铺的票呢? 提前十天或者十五天售票,自己便设了提醒,因此,总能第一时间选到下铺。为什么这些人,明明有困难,却不肯像自己一样,自己解决自己的困难呢?于是,几次过后,欧阳老师对上理直气壮,要求自己调换铺位的,会拿出车票,干笑着请他们补上车票的差价。很多时候,这些占便宜的旅客,会不屑地看着欧阳老师,像看着一个道德品质败坏的人:
  “一个铺位而已,现在的人呐,都钻进钱眼里去喽!”
  然后,然后就绝口不提换铺位的事情了。
  当然,遇到确有所需的人,比如,上个月遇到一个随身带着氧气瓶的病人,欧阳老师还是会换铺位的。
  欧阳老师在八点钟去了一次洗手间。坐火车,最让她不适的,就是去洗手间。实在太肮脏了。如果去太早了,又怕撑不住这一夜。半夜去火车上的洗手间,欧阳老师还没有挑战过。火车明早六点进站。晚上八点,趁着大家还没洗漱的时候去一次;明早四点钟,趁着大多数人还没起床的时候再去一次。中间间隔八个小时,是她能忍住的生理极限了。她用漱口水漱了漱口。在火车上,她一切从简,甚至不去洗手间洗脸,只简单地,使用矿泉水,倒在一次性洗脸巾上,擦一下脸。火车上的洗手间,对于爱干净的欧阳老师来说,也是一个藏污纳垢,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
  欧阳老师伸手打开了夜灯,拉过被子搭在腰间,和衣而眠。列车哐哐哐地晃动着,她觉得自己的眩晕症要犯了,恶心又眩晕。只能强迫着自己睡去。为了宝贝女儿,想一想明天就将见到的宝贝女儿的笑脸,欧阳老师,终于觉得不适退去,进入了梦乡。
  半夜,欧阳老师醒过来,发现软卧包厢的门,开着。此刻,软卧包厢里的灯,被其他旅客关上了。自己床头的睡眠灯发出微弱的光。走廊里,倒是灯光大盛。欧阳老师不敢动,是进小偷了吗?小偷是藏在包厢门口吗?她预备小偷一动手,自己就大喊:“着火啦!”因为她觉得,喊‘救命’,可能会让大家跑得更快,反而不会被搭救。但是,救火呢,就是在救自己啦,毕竟,谁也不能从高速行驶的火车上跳下去不是。她用目光扫视对面床铺,跟带孩子的年轻妇女换铺位的那个男青年,不在了!她又悄悄用目光打量自己的床铺,包,在!摸一摸自己的牛仔裤口袋,手机和家里的钥匙,在!她舒了一口气。男青年也许是去洗手间了。包厢的门,也许是被运行的火车震开的,也许是男青年觉得自己很快会回来,就没有关上。坐了这么多次火车,欧阳老师也觉得自己在吓自己,根据经验,每节车厢门口,都会有一名值夜班的男服务员的。想着想着,欧阳老师又睡过去了。
  早上四点,欧阳老师的手机闹钟响了。她连忙忍着恶心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用酒精消毒湿巾擦手,用矿泉水洗脸,又吃了一些简餐,准备下车了。一个回神间,发现,对面床铺的青年男子还是不在。这时,后面车厢忽然传出惊恐的叫声:“啊!死人啦!”
  会是那个小伙子出事了吗?
  出事的不是那个小伙子。此刻,那个小伙子,也就是凌寒,正和他的同伴,原野,蹲在两节车厢连接处,查看死者。凌寒和原野到临省为一件案子取证,回程只买到了一张软卧,一张硬座。火车餐车每天晚上11:30之后,可以给买到站票的乘客使用,但是要收取一定的费用。两人便一直坐在餐车聊天。
  四点多,忽然听餐车服务员议论纷纷,说列车上发生了命案,二人立刻赶到案发现场。
  死者是一名青年男性列车乘务员。他仰面躺在第13和第14两节列车的连接处,脖子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
  凌寒附耳原野:“我觉得鲜血的颜色不对,颜色太淡了。”
  凌寒带上手套,轻轻翻动死者的伤口。伤口呈圆形,不知是什么钝器。但是凶手手法干脆利落,一击即中,直接刺中了死者的颈动脉。如果不是专业杀手,至少也有相关的医学知识。
  凌寒反向摘下手套,小心地把粘着血污的一面团在里面,再装进一只新的一次性手套里。
  旁边的一位男性乘务员善解人意:
  “警察同志,我帮您两位把手套扔掉吧。”说着,他小心地捏着两只手套的边沿,走进了旁边的洗漱间。
  凌寒转身朝向列车长:
  “请您让乘警先把死者抬到一个空房间,列车进站以后,我们局里有同事来接管尸体。再请您给我找个空房间,我需要讯问死者的同事,和部分旅客。”
  “我需要调取列车上的监控,也请您找同事带我去。”原野补充。
  两人分工明确,虽然刚刚开始搭档,却显得默契十足。
  火车上是有摄像头的,通常,列车车厢的监控视频系统,安装在每节车厢两端的位置。男列车员出事的地点,在两节车厢中间,这里恰巧没有监控。
  凌寒附耳过去:“原野,初步推测,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小时。”
  原野点头,凌寒是在帮自己缩小查看监控的范围。
  列车马上就要到站了,凶手混在旅客中间,将会消失在人群里。原野和凌寒,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犯罪嫌疑人。
  13和14两节车厢都是软卧车厢,原野迅速把13、14两节车厢,两端的四个监控,调取出来,把时间调到四点,快进,查看起来。画面寂静无声,此时是凌晨,没有人从包厢里出来,也没有人从走廊走过。画面中,被害人昏昏欲睡,坐在第13节车厢尽头的走廊里,在值班。动卧列车,每天晚上开车,第二天早上到达终点,是利用天窗时间的间隙运行,这种情况下,乘务员需要熬夜值班。三节车厢,两个乘务员。当晚,第13、14两节车厢,都由被害人负责值班。
  4:05分,画面动了。1413包厢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她穿着宽大的外套,走向13号和14号车厢的连接处,那里,有洗手间和卫生间,大约是起夜。这么早,不像是去洗漱。4:06分,死者朝13、14号车厢的连接处走去,消失在画面中。4:09分,那个起夜的女子,再次出现在画面里,走回自己的包厢。此后,画面再次沉寂,年轻的男乘务员,再没有出现在画面中。4:36分,1311号包厢走出一位男客人,当他走到13号车厢尽头时,大喊起来,面容惊恐,随即,很多人从13、14号包厢跑出来。看来,死者的尸体被发现了。难怪,自己和凌寒,在现场采集不到凶手的脚印。
  凶手会是那位从1413包厢走出的客人吗?她嫌疑很大。至少,她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人。原野立刻找列车长,要来了这位旅客的身份信息,发到群里,请萧一查询这位旅客的社会关系。凌寒已经结束了对列车工作人员的问讯,所有人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两人一同赶往1413号包厢。
  路上,手机一响,群里,萧一发来了这位老妇人的社会关系:
  “欧阳雨欣,女,54岁,第一医科大学外科主任医师,兼任第一医科大学教授。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字叫陈冰,在一家外企的设计部工作。陈冰嫁给了设计部的同事,夫妻感情和睦。婚后,生了一个男孩儿,名字叫周贝贝。周贝贝在杨家堡小学读一年级。三年前,六一儿童节的前一天,周贝贝午休时在操场玩耍,被外出参加培训的一名教师驾车碾压,头颅都被压变形了,当场死亡。第二天,是‘六一’儿童节,其母陈冰从24层的家中跳楼身亡。”
  一次车祸,毁了两个家庭。陈冰的丈夫,一夕之间,失去了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欧阳雨欣,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夕之间,失去了独生女儿和绕膝奔跑的可爱外孙。众人心中唏嘘不已。
  万里天打破了沉默:“萧一,小果,再查查当年那个撞人的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这回,萧一为了节省时间,一边查一边在群里发语音:
  “撞人的老师,施梁,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缓期两年执行。虽然两年后,原来的刑罚没有执行,但是,老师这行施梁做不成了。一年多以前,通过招考,施梁考上了铁路局的乘务员。”
  “施梁?那不就是死者吗?”白雪发声。
  凌寒和原野一边看群里的信息,一边快步来到1413包厢。
  凌寒的行李箱就放在这个包厢里。一个带着小孩的青年妇女,一个上年纪的女子,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凌寒和原野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先请列车长把年轻妇女和小孩带出去,留下老妇人单独问讯。
  “你坐这趟列车去哪里?”
  “我去s市看望我女儿。”
  凌寒咬咬牙,狠心追问:“你的女儿陈冰,不是已经在三年前跳楼自杀了吗?”说完,他自己先难过地垂下头,不去看欧阳雨欣。
  欧阳雨欣把凌寒的表情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所以,我才要去看她啊。她在那里读了四年本科,两年硕士,我不忍心去冰冰家里看她,害怕打扰到冰冰的丈夫,他还要继续活下去啊。就只能去冰冰读过的学校看她了。我实在太想冰冰了,这几年,我每个月都去一次冰冰的学校看她。”
  栾朗在群里提醒凌寒:
  “凌寒,对方是高智商嫌疑人,小心别被她故意释放的的情绪牵着走。”
  江清蓝:“萧一,小果,查一下欧阳雨欣在的购票记录。看看她说的话是否属实。”
  原野扫了眼手机,接着讯问:
  “监控显示,你在4:05去往洗手间和卫生间,一分钟后,死者也进入洗手间和卫生间区域,三分钟后,你离开,死者却从此没再出现,直至在4:36分,被一位旅客发现死亡。我们合理怀疑,在此期间,你跟死者有过交集。请你配合警方调查。”
  欧阳雨欣面露疑惑:
  “我去过洗手间就回到了包厢。没看见任何人啊。”
  手机震动了一下,果拾绿发来了欧阳雨欣在购票的记录,和统计结果。
  “万哥、江哥,欧阳雨欣并不是从陈冰出事以后,开始往来家乡和s市之间的。她这种行为,是从大约一年多以前开始的。而且,她都购买13、14号软卧车厢,那恰好是施梁负责的车厢。”
  白雪:“一年多以前,那不正是施梁考上乘务员的时候吗?”
  原野注意观察着欧阳雨欣的微表情:
  “经查,你并不是从你女儿去世,才开始往来两地的,而是,从施梁考上乘务员开始,你才频繁乘坐这辆夜班车的。你每次都购买施梁负责的车厢的车票,你的目标就是施梁,你想为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复仇。你在等待一个时机。今天凌晨,你发现施梁在值夜班,可能借口自己发病需要乘务员帮忙,可能借口水龙头漏水、马桶堵塞,把施梁骗到了13号、14号车厢连接处,对他实施了侵害。”
  欧阳雨欣一掀眉:“我一个日常捏粉笔的老师,怎么打得过一个小伙子嘛!”
  原野微微一笑:“欧阳老师,您太谦虚了。我猜,您是假装发病,发出轻微的呻吟,旅客都在酣睡,没有人听到,可是值夜班的施梁听到了,他闻声赶来,弯腰垂询,把颈动脉暴露在你的面前,你常年拿手术刀,稳准狠,一击得手。”
  欧阳雨欣哂笑:
  “《铁路旅客禁止、限制携带和托运物品目录》规定:禁止随身携带刀刃长度超过60毫米的,菜刀、水果刀、剪刀、美工刀、雕刻刀、裁纸刀等日用刀具;手术刀、刨刀、铣刀等专业刀具;刀、矛、戟等器械。匕首、刺刀、佩刀等管制刀具,禁止托运和随身携带。平时我自己进火车站,连挂在钥匙串上的指甲钳都无法带进去,一过闸机就被识别出来予以没收了。警官同志,请问,我如何可以把凶器,安全通过安检,带上火车行凶呢?”
  江清蓝:“欧阳雨欣有作案动机。但是,死者是被什么凶器侵害的,还不确定。凌寒、原野,你们仔细搜查一下她的包厢,争取找到物证。”
  原野笑眯眯:
  “别忙,我们这就把凶器给找出来。”
  欧阳雨欣把自己的背包主动递给两人:
  “我只有这一个背包。”
  两人带上手套,打开背包,里面只有充电器、充电器连接线、干湿纸巾、酒精消毒湿巾、卡片相机、一本《诗经》、两条一次性短裤、两个胸罩、两件换洗衣物、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几个压缩一次性毛巾、泻立停、江中健胃消食片,一卷购物用的手提式大塑料袋。
  枕头、被罩都捏过了,床下也都看过了。此时,距离列车进站,只有半个小时了。虽然可以把欧阳雨欣带回局里讯问,但是物证也会随着欧阳雨欣的离开,消失在列车上,再难恢复。最后,犯罪嫌疑人,很可能会因为缺少物证,最终被无罪释放。
  原野和凌寒的目光,投向了包厢餐桌下的垃圾筐。垃圾筐里,只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和刚才,在欧阳雨欣的背包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打开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是十几个叠套的保温袋。保温袋里还有一些融化的冰袋。
  “这是你扔掉的吗?做什么用的?”
  “我带了几根冰激凌,害怕化了,就准备了几个保温袋和冰袋。”
  就算是昂贵的哈根达斯冰激凌,被用如此审慎的方式携带上车,也稍嫌夸张了。
  原野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早春廊檐下,那柄柄上粗下细,通体浑圆,从高空坠下,能夺人性命的冰溜子,闪现在脑海里。难怪能杀人于无形,难怪凌寒凭借专业知识,觉得血色太淡,是冰锥!欧阳雨欣携带冰锥上车,躲过了安检;然后,欧阳雨欣又使用冰锥,对施梁实施了侵害!等欧阳雨欣离开后,冰锥慢慢融化,所以,现场没有找到凶器!
  原野定定望住欧阳雨欣:
  “虽然你不能携带刀具上车,可是,聪明如你,制作了一把锋利的冰锥。你就用这把冰锥,对施梁实施了侵害。我猜,在你家的冰箱里,应该还可以找到其他的冰锥?甚至还有你制作冰锥的模具吧?”
  欧阳雨欣深深吸一口气:
  “好吧,我不想抵赖了。人世间,失去了冰冰和贝贝,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我早就想去找他们了。施梁向网民忏悔,向大众痛哭流涕,请求大众和网民的原谅。大众可以原谅他,网民可以原谅他,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一样,失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施梁的车子,从贝贝的脑袋上碾压过去了啊,贝贝的脑袋,被压成了一个平面肉饼。当时,贝贝有多痛啊!贝贝那么怕疼,手指起个倒枪刺都要我吹吹,小心地要求我用指甲刀剪掉,还要涂上碘伏棉棒啊!而我的冰冰,她长得那么美,从本科到研究生,到找到外企的高薪的工作,她的人生,那么完满顺遂。可是一夕之间,就像一个梦,他们一个小小年纪丧身轮下,一个年纪轻轻跳楼身亡。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竟然只被判了三年缓刑两年,竟然只赔偿了三十万。三十万,两条人命!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冰冰在外企工作,一年的年薪就是三十万!”
  孩子在校园被碾轧一事,当初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原野当时也浏览过相关报道:
  “我记得,涉事校长和副校长被免职。学校赔偿了150万,保险赔偿了80万,涉事教师赔偿了30万,一共赔偿了260万。”
  欧阳雨欣颓然低头,喃喃自语:
  “赔偿金我一分没要,都给了贝贝爸爸。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啊。可是,没有了冰冰和贝贝,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死去。”
  列车进站了,局里的同事登上了列车,万里天他们也来了,一副锃亮的手铐,戴在欧阳雨欣那双,惯拿手术刀的手上。
  在K746次西去的列车上,施梁从蜀山站登上列车,遇上了为女儿和外孙复仇的欧阳雨欣。在两节车厢交接的通道里,欧阳雨欣拔出了夺命的冰锥。那个夜晚,27岁的施梁,甚至都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对自己行凶,就被凶手使用冰锥刺中颈动脉,再无法抵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