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越水千寻产生了一丝错觉,仿佛还是高中时的旧时光,她与柳莲二常常隔着课桌商讨一道题目,有时橡皮屑沾到了袖口,他也会这样自然地伸手替她拂去,毫无扭捏。千寻注视着柳莲二微闭的双眼,长时间萦绕在心间的挂念就这样脱口而出:“柳,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柳莲二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马上回答,走了几步,越水千寻才听见他压低了的声音缓缓从耳边传来,“无所谓好与不好...大概和你差不了多少吧。”
  “有。”越水佑真沉吟着,好像在努力回忆,“是你那个同学,还来过咱们家的...叫什么我忘了,他好像和弦一郎还挺熟。不过我按照你的要求,没跟他讲你的事——怎么了?”
  越水千寻的一颗心仿佛被洒满了破碎的光晕,星星点点,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她紧紧握住秋千架被紫藤萝缠绕的杆子,任由自己手指一点点被染凉,“没什么,忽然想起来了而已。”
  横国的国际关系法并不是法科大学院的优势专业,而越水千寻的导师森川教授却是国内极有实力的专业学者——当然,他的教学方法也是出了名的严厉,越水千寻听新认识的同学后藤友美讲,这位教授曾把一个学生训斥得泣不成声,而其原因仅是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在论文里用错了一个关系代词。
  后藤友美虽然是东京人,但她本科四年的学业都是在横国完成的,对法科大学院几个导师的情况似乎很是熟悉,她趁着森川低头整理讲义的功夫又追加了一个评论,“...总之,越水桑,这两年要想在咱们的这位导师的手下顺利结业,可是要狠下功夫的哦——唉,首先平时的论文就得保证完全不出错才行吧。”
  越水千寻想到了自己在申请导师时提交的那篇深度有限的分析,默默地对着讲台上的身影投去了敬畏的一瞥。
  终于完成了上午的课程,越水千寻随着后藤友美走出教室,却在楼梯拐角的自习区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柳?”
  柳莲二临窗坐着,手里是一本打开的书,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越水,我有事请你帮忙呢。”
  “噢,”越水千寻转身对后藤友美点了下头,“抱歉哦后藤桑,先失陪了。”
  后藤友美用目光打量了一下柳莲二,又马上转回了头,脸上一副了然的笑容,“没有关系的,那,下午见了。”
  “...下午见。”明知道是被误会了,但越水千寻发现自己并没有意愿去和她解释,或许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也或许...自己对于她这样的误会并没有反感?越水千寻闭了闭眼睛,看见柳莲二已经收拾好了书包。
  “那么,你要我帮什么忙呢?”
  “陪我去趟图书馆吧,”柳莲二微微低头看着她,“我想借本藤泽周平的小说集,想请你帮我挑一本。”
  越水千寻点点头,“没问题,走吧。”
  与柳莲二不用,在国内的诸多作家中,越水千寻最喜欢的还是藤泽周平,具体原因她说不上来,但自从小时候看过他的几行俳句之后,就渐渐对他这种仿佛被茫茫岁月所浸染过的行文风格情有独钟。
  横国的图书馆很是宽敞,越水千寻从第一排架子上抽出一本,翻起了目录,“出名的那些篇目你肯定都看过了,不如找一本全一点的。”
  柳莲二应了一声,“我记得你最喜欢他的那篇《花之痕》,并不是很出名,但你百读不厌。”
  “要说他写的最好的,或许还是《蝉时雨》吧,”越水千寻轻轻靠在身后的架子上,把书的边缘抵在自己的臂弯,“可我还是喜欢以登的故事,也喜欢她这个人。”
  当年越水千寻和柳莲二开始相熟,就是因为说到了明治时代前后的几个作家。
  那是高二分完班后的开学第一天,越水千寻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发现自己的课桌上有一本夏目漱石的小说选,书脊上没贴标码,应该不是学校借阅室的书,她拿起来翻到了扉页,也并没有发现写有名字,正想着去四处问问,刚回到座位的柳莲二却对着她抬起了头,“越水桑,真抱歉,大概是弦一郎错把我的书放在了你那儿。”
  “噢,”越水千寻把书递给了他,随口加了一句,“柳君喜欢夏目漱石啊?小说的话我倒看藤泽周平的多些。”
  就这样,两个人就这个话题整整聊了一个课间,直到上课越水千寻才把脑袋转回来。
  这一幕离今天已经隔了五六年,旧话重提和故地重游所起的效果其实没什么区别,不过是让人感叹岁月过得有多么快而已。越水千寻仰头看着面前人脸颊的轮廓,半晌没说话。他的身上依然是被书卷浸染的淡然气质,跟从前在自己身边时的感觉一样——尽管时光已经悄悄地把几千个日夜换走。
  “越水,”柳莲二忽然微笑着低声开了口,“你在回忆我们高中往事的几率,是89.52%。”
  “哦?”越水千寻也笑了出来,她垂下眼看着泛黄的书页,“柳,你的数据不是好多年都没有更新了吗?”
  “的确是,”柳莲二一瞬间似乎显得有些落寞,微闭的双眼却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我用的,的确是你四年前的数据。越水...你这些年没有变化吧?”
  怎么会?哪怕是一分钟的前后,人都有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呢。
  越水千寻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她完全知道柳莲二在问的是什么。
  “我早就不是高中时的样子了,柳。”避开对方的目光,越水千寻悄悄地攥着书封皮的尖角,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寒灯下,写两行删一行。’高滨虚子的这一句,我在京都的四年才算是有些参悟。不管有什么牵绊,生活总是要进行下去的,我不愿意让自己永远沉在回忆里——柳,你也是一样。”
  越水千寻轻轻把书集放在柳莲二身侧的桌子上,一步不停地转身走出了阅览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