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子殿下的话,那礼部侍郎沈从元沈云衣父子乃是大谋逆案中皇上御笔勾了的名字,更何况这大谋逆案乃是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三方会审,安老大人这位新晋入阁的大学士亲自坐镇。先不说那位安老大人铁面无私是出了名了,就说安家和沈家那些恩怨……谁又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枪花?下官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纵容徇枉啊!”
  刑部张尚书一脸苦笑,连连地跟太子殿下解释着。
  太子牧微一沉吟,安家与沈家本是世交,后来沈从元投靠睿王府官至礼部侍郎,这一路升迁之中却是同样一路的往死里整安家,一直到最后封清洛香号抓安子良都是他借刑部的人带队动手。
  若说是有人在安老大人这等经验无比丰富的老都御使面前刻意纵容?这事情太子殿下他自己都不信。此刻皱眉问道:
  “那又是何故?为什么这案子半了这么久,到现在这么重要的人犯还没归案?”
  “不是不想抓他归案,实在是抓不到,这沈家父子跑了!”
  “跑了?怎么会跑了?当初慈安宫赐宴弑君事发,父皇当机立断招京东京西两大营兵入卫全城戒严,总共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情,连李华年夏守仁此等主脑都一鼓成擒,这沈家父子怎么就跑了?”
  沈从元确实是跑了。
  自从当初封清洛香号抓安子良的时候发现有刘家插手,他就觉得这事情要糟,李家已经认为他狼视鹰顾不可信,皇帝那边更是早就把他和他的沈系一门划为当诛之列,想要投靠兵部尚书夏守仁又弄了个灰头土脸。沈从元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自己竟然混到了各方都不能容得的地步。
  但是沈从元毕竟还是个极擅阴谋嗅觉灵敏之人,等到慈安宫赐宴弑君事发,寿光皇帝一边招京东京西两大营军兵入卫,一边自是为保安全封了宫门。沈从元本就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日夜所提防的便是会不会有人要来除掉自己。各个重要的动向之处都派了心腹盯着,等到皇宫里突然出现许入不许出,他登时知道事情要糟。
  “无论是谁和谁摊牌了,这事情都是咱们沈家的大难!”就在李家和寿光皇帝对决的胜负最后一线之际,彼时的沈从元却是对着儿子沈云衣如是说道。
  惶惶不可终日式的小心却是在最后关头救了沈从元一次,这位沈大人几乎是刚一闻着危险的味儿就带着沈从元和一群心腹手下匆匆跑了,乔装改扮隐藏身份,事后的大清洗大抄家固是让李家和睿王府的核心骨干全军覆没,却独独漏了他沈大人。
  “他跑了……不!他还没跑远!京城九门如今虽已开放,但是四房楼的坐探却从来都没有撤过。皇甫公公亲自挑出是识人好手盯着,我就不信他沈从元一个文官儿,能够乔装到连四方楼的好手都认不出来混出城去,他以为他是萧洛辰么?这厮肯定还在城里!”
  太子牧眼神里的狠厉之色一闪即逝,一字一句地道:“查!这些李氏和睿王府的余孽附逆,定不能放过了一个!狠狠的查!就算把这京城里挖地三尺翻过来,也要把这些谋逆之徒除恶务尽,既是已经斩了这草,这就更要除了那根!张大人,你是太子府里出来的老人,莫要让孤失望啊!”
  “臣谨遵殿下吩咐,定不让殿下失望!”
  那刑部的张尚书却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这等新陈代谢之时,棘手的麻烦,也许就是青云直上的大机会。
  太子牧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着重嘱咐了一句:“尤其是正阳门那一带,明日父皇要亲临正阳门搞献俘大典,盯紧了点儿,万万出不得什么乱子!”
  “微臣谨遵殿下吩咐。”
  太阳悄悄爬过了城墙,又是一夜过去,京城的正阳门外,老百姓正在又开始了一天忙忙碌碌的生活。
  挑着菜筐的菜农,担着干柴的樵夫,赶着运送生猪到城里肉铺子中去的车把式,城门一开之际,五花八门的各色人等行色匆匆地向着城里赶去。
  一天之计在于晨,这段日子里京城之中固然是好戏连台热闹不断,可是种种话题终究不能够当作饭来填肚子,熙熙攘攘间无数平头百姓最关心的事情,仍旧是他们的生计罢了。
  就在距离城门不远的一条巷子里,兀自而立着一列甚为宽敞的排屋。沈从元趴在其中一间排屋的阁楼上,透过那小小的窗缝向外兀自偷瞧张望了半天,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着汤师爷笑道:
  “师爷啊,我说什么来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咱们没出城对了吧?就在这里守着城门,等着过段时间这弑君的事情淡了,咱们拔脚便走,到时候老爷我带着你们去北胡,投奔那草原之鹰博尔大石去!此人最爱读咱们汉人的书,一贯仰慕我中土泱泱文化,到时候咱们不过是换了点身份,到了那边一样是重整旗鼓,再图一场富贵!”
  “那是那是!老爷神算无双,若非当日老爷当机立断带着大伙儿‘转进疾走’,我们如今只怕俱都在那天牢里头等着砍头呢!”
  汤师爷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心里却是大骂不已。
  什么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当初你沈从元逃也便逃罢了,偏偏还心存着一丝侥幸,说什么宫中虽已封禁,但未必便有多大事情,要搞什么看看情形再做行断?我呸!还不是心存侥幸舍不得这官位!两大营的兵丁进来第一件事情就封了城,如今大家是进也进不得,出也出不得,一天天的躲在这排屋里面提心吊胆求着老天保命。
  当时若是真的一跺脚出了城,如今这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可是心里骂归骂,汤师爷也不敢有什么异动,能够跟着沈从元跑出来的都是他的心腹,其中不乏心狠手辣身上背过人命之辈。顺着沈从元的话头又奉承了两句,却是端起一碗粥来送到了旁边一个年轻男子的身边,轻声劝道:“公子,吃点东西吧,总这么发愁不是个事儿,莫伤了自己的身子。”
  这年轻男子正是沈云衣,此刻他那张原本英俊儒雅的脸,已经变得好像苍老的许多,满脸的胡子拉茬看上去竟让他有点像一个中年人。
  这场大谋逆案对于沈云衣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就在半个月前,他还满心想着为朝廷效力光宗耀祖云云,即便是朝堂上各路人马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他依旧之当作是各派政见不和而已。谁料想一夜之间,自己堂堂的榜眼新锐,居然就变成了朝廷通缉的逃犯,之前半世,仿佛一下子就成了镜花水月,破碎得是那样干净彻底。
  公平地说,沈云衣才华是有的,他若是不入庙堂而是去研究些圣人经典着书立说,未始不能青史留名,可是他真的很不适合做官。因为直到现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保存着一点最后的,会让某些人尊敬的,在这间排屋里只却能够让他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的所谓原则。
  接过汤师爷递来的粥,沈云衣仿佛味同爵蜡地咽了几口,忽然间一抬头道:“父亲,我不想去北胡……”
  “你说什么?”沈从元陡然间微微一怔。
  “我说我不想去北胡!”沈云衣低低的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不想去北胡,只要咱们在这里再忍上一阵,事情凉了就可以出京往北边逃。那博尔大石与为父之前便颇多往来,他又是个极喜汉人文脉的……”
  “那又如何?博尔大石喜欢读汉人的书,为得是什么?为得就是对付汉人,为得就是侵我中原!咱们拿什么去投靠他,就凭咱们对于中原熟悉对大梁熟悉?就凭咱们汉人的书比那博尔大石读得更多,可以给他出主意来杀咱们的同胞?我……我不想当汉奸。”
  沈云衣忽然开始了他生命中极为罕见的一次反抗,他端着那只粥碗,就这么泪流满面地对着自己的父亲道:“爹,收手吧,以后咱们逃亡也好,被朝廷抓去砍头凌迟也罢。最起码人活一世,还能落个大节无亏!”
  反抗无效。
  一屋子跟着沈从元躲在这里的心腹纷纷看向沈云衣,就好像看一个白痴一样。
  如今曾经那些叱咤一时的势力都倒了,老爷指给我们一条明路还不好?什么大梁啊中原的,什么汉人胡人的,谁给我们好处我们就跟谁走,什么大节小节的,那玩意儿值几个钱?
  “你说什么?”沈从元紧紧盯着沈云衣,一脸的森然,“你再说一遍?”
  “儿子的意思是……”
  沈云衣的脸色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沈云衣似乎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但是这时候已经不存在什么意思不意思的了,沈从元已经直接冲了过来,狂怒着一脚就把沈云衣踹倒在了地上。
  滚烫的粥撒在地上,泼在沈云衣的身上手上,却没有人在意他的惨叫声。
  “娘的,废了一碗粥!”有人舔了舔嘴唇,低声的喃喃咒骂。
  “我……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当初要不是你这蠢材迷安家那丫头迷得晕头转向,安家只怕是早让老夫给灭了!如今落到了这副田地,居然还满口胡言乱语?”
  沈从元毫不手软地狠狠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仿佛终于找到了失败的原因,仿佛真正明白了问题的所在一样。一边踹着一边还似乎不解气,又把沈云衣从地上拽起,狠狠地按在了那平日里众人往外偷瞧风声的阁楼窗缝上,大声嘶吼道:
  “看看,好好看看!外面是什么,是那些破衣烂衫的平头百姓,我们沈家几代人的努力,终于从平头百姓做成了官,做成了大官!如今一张轻飘飘的圣旨,就要把这一切都收回去,凭什么?凭什么!还有那些守城门的两大营兵丁,巡城的九门提督麾下的城防军,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他们在找的就是咱们!你和他们讲大义讲气节?扯淡!他们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拿了咱们这里所有人去领赏!”
  沈从元喘着粗气,眼睛里已经是通红通红的一片血丝,这几间排屋是他最后的据点,身边这些人是他最后的手下,他绝不能够容忍有一星半点的其他声音在这里发出和蔓延,就连亲儿子也不能。
  “好好记住了,这个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只有权势是真的,只有富贵是真的!”
  沈云衣几近于木然的贴在窗棱前,任凭亲生父亲的拳脚雨点般落在身上,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痛无过于魂断。
  一个曾经拿到过榜眼之才的人又怎么会是废物是傻子?可是现在,沈云衣却真的有点希望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傻子一样才好,最起码看着父亲,心里不用这么痛。
  透过那道浅浅的窗缝,城门外依旧是那么热闹非凡,百姓们依旧是忙忙碌碌。沈云衣忽然觉得很羡慕这些普普通通的贩夫走卒,起码他们可以堂堂正正的活在阳光下。可是看着看着,沈云衣忽然浑身一震,仿佛不可能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一个人自哀到了极处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些自悔情绪,好比沈云衣现在,若说是他被沈从元活活打死,只怕是非但不会觉得有什么痛苦,反而会把它当成一种解脱。只是在生死之间,他忽然很想去见一个人,一个让他始终牵挂着的女人。
  昔日魂牵梦绕人,如今已做他人妇。更何况沈家如今落到如此田地,和萧家比起来早已经是天上地下,沈云衣心中早已经自知今世无缘,可是此时此刻,他就是非常的想见安清悠一面,哪怕是远远地能看上一眼也好。
  这几乎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它的确发生了。身上不停传来的肉体疼痛不断提醒着这不是幻觉,透过那阁楼窗缝,沈云衣清楚地看到,安清悠居然就在不远处的街道上,就在那正阳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