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天意看着这猝不及防发生的一幕,神色平静。
  封不秋脸上的温暖只是一闪而逝,从贺顺手里拿起那块百年成色的雷击木,嗅了嗅。
  “品相不错,难得的好东西,不过放在你手里,可惜了。”封不秋又恢复了先前淡淡的张扬。
  “好了,这下清净了,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姜天意巍然不动,定定看着他。
  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天意却在天眼中看的明明白白。
  什么怪风,明明是一群执念深重的亡灵,在贺顺逆排命盘的一瞬间,借草坪高台处黑旗的便利白日强行现身,护住了封不秋的命盘,并顺手将斩下贺顺手指,又引得贺顺自己的冤亲债主前来,毁了他的双目。
  “既然你已经能做到心令如山,又有一身亡灵护体,为什么要对一个罪孽现前明知必死的人徒招杀业呢,不知道这样对你身后的亡灵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吗?”姜天意有些生气。
  他当然知道封不秋的命数不好批,也知道他定然有奇遇,这点从他能看出贺顺命不久矣就能体现出来。
  只是没想到,他的奇遇,竟然是一群护着他的亡灵。
  从八月十五无相寺知晓母亲的事情后,姜天意对每一个亡灵都抱有极大的护持心,谁也不知道,那些听上去就让世间人心生恐惧的可怜游魂,又是谁的父母兄弟,又是谁的心心念念。
  所以,要是封不秋不把动用亡灵让他们徒被罪业的行为说清楚,他转身就会离开。
  封不秋将雷击木抛给姜天意,阳光下,白发刺眼,明明是满脸笑容,却让人没来由的心底升起一股秋日傍晚的凉风。
  吹去心头暑,微冰入云来。
  “锦上花,雪中炭,火上油,风中絮,心头刀,这世间之人千百样,你猜我是哪一种?”
  姜天意盯着他,不说话,也没去接雷击木,任由它滚落到地上。
  “要给我细批流年,还要给我治病,我都是你的客户了,不介意陪我走走吧?”
  封不秋看着姜天意,做了个请的姿势,姜天意犹豫一下,迈步而行。
  二人围绕着草坪,默默而行。
  封不秋抬眼看了看草坪四周,有抽到与贺顺相同题目的正在与一种风水师比拼斗法,有入了内劲的武者在擂台上,拳拳到肉,内劲挥洒,神龛那边,有人跳着古怪的动作,口中吟诵这自古流传下来的据说可以沟通天地的歌谣,缓缓开口,语调很轻。
  “姜天意,去过楚河吗?”
  “想必是没去过了,楚河市,是楚河行省的中心,也是大夏之前的封建社会里的兵家必争之地,历代帝王定都的首选所在,如果说大夏七大行省中哪个最有文化底蕴,首屈一指当属咱们楚河行省的省魁,楚河市。”
  “我的家,就在那儿。”
  “离楚河市很远的东郊外,有一个叫出云山的地方,那里地处岳麓山脉的一处小山头,说是出云山,其实也就名字大气点,在那么多的山头里,就属它最矮,在地图上,如果不拿放大镜,都发现不了,也不知道当时给这座山头取名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不过呢,这出云山,也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你如果费上个半天光景,爬到山顶,趁着云开雾散的太阳出来的时候,往西边看,也能看到岳麓山脉的连绵百里的大大小小山赶着山,山漫漫结成关的景象。”
  “在出云山的山脚下,有个小村子,村东头有个残破的寺庙,村西头住的是一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教书匠。”
  “村子里总共也没有九十七个人,算上那个教书匠,十八户人家,说句小时候我跟村子里那群哥哥姐姐们开玩笑说的话,你在村东头放个屁,不仅五分钟都能响遍村子角角落落的地方,熟悉到村子里的狗不睁眼都能知道这个屁是谁放的。”
  “那个村子,叫封家村,是我的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里,是我的锦上花,雪中炭。”
  说到这,封不秋脸上洋溢着闪亮的笑,眼中的光芒在一点点的汇聚,身后怪风,也在温柔的,缓缓汇集。
  姜天意静静的听着封不秋嗓音逐渐温柔的语调,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不那么在意封不秋刚才用亡灵扛下罪业的事了。
  “那里可美了,比楚河市九朝七十二位皇帝一起建造的那座皇城还美。”
  “或许是太美的东西不应存在于世间,又或许是老天爷不想让他们经历人间疾苦,十二年前,一场山体滑坡,沉睡中的村子被盖在了下面,那年,我十岁。”
  姜天意心里一揪。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床上,村子已经没了,他们,也……没了。”
  “但我却活了下来,偏偏只有我活了下来。”
  “再后来,我就莫名其妙的被一家很有钱的老两口收养了,他们家没孩子,却有亿万家产,我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在外人眼中,我十岁往后的生活,一步登天,如烈火烹油,享尽了世间奢华,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好事,怎么会偏偏落到我身上。”
  “日子如果就这么没心没肺的过下去,也挺好,一转眼,就是好几年,可有一天,收养我的老夫妇把我叫到跟前,把所有家产都给了我,寿终正寝,去世了。”
  “从那之后,我就真正成了坠落枝头的风中无根柳絮,哪里有风就往哪儿走,可自由了。”封不秋揉了揉脸,尽量的想让姜天意看出陡然而富的状态。
  可揉了半天,除了苍白,还是苍白。
  “当然,也不是一点问题没有,自从收养我的老夫妇走后,每年秋天,我都会大病一场,从立秋莫名其妙的开始,死去活来的那种,折腾了一整个秋天,稀里糊涂的到了立冬就好,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所以我常在想,我是不是个扫把星,去哪里哪里指定倒霉,封家村是这样,收养我的老夫妻也是这样。”
  “直到有一年,我在青城山脚下碰到过一个出家师父,他告诉我,我的命,是身后的人用命换的。”
  “师父说,我被老夫妇收养也好,继承亿万家产也罢,都是身后的他们用我不知道的办法换来的。”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封家村一直都在,他们也都在,只是换了种我看不见的方式,一直默默的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不让任何人伤害我。”
  封不秋咧嘴一笑,落在姜天意眼里的,只有强撑的勉强。
  姜天意眼神很复杂,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对眼前的齐眉白发的青年说些什么。
  因为跟封不秋比起来,自己,算是很幸运的那个……
  这才知道之前封不秋问自己的问题。
  锦上花,雪中炭,火上油,风中絮,除了心头刀,世间之人,封不秋无一不是。
  “姜天意,你知道他们都叫什么吗?”
  封不秋双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朝着心中那座出云山的方向,打着招呼。
  “喂……爸,妈,你们能听到吗……”
  “偷我家鸡腿的二狗哥,总把下河抓鱼分给各家各户的大猫叔,喜欢穿红衣服的小囡囡,你们……都能听到吗……”
  起初还在笑。
  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来,张着嘴,无声地喊出封家村每一个人的名字。
  最后一个人名字念完,封不秋蹲在地上,蜷缩的抱着肩膀,白发下的眼睛里,都是破碎的念想。
  山赶着山,山漫漫结成关。
  人赶着人,人人草草尽走散。
  已经远离出云山封家村千里远的白头青年,心头被自己一刀一刀地割了那么多年。
  许久的沉默之后,封不秋抬起头,一脸纯真,像个孩子似,眼含希望。
  “姜天意,你能让我见见他们吗?”